现身上海博物馆“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中的伦勃朗《63岁自画像》,作于1669年。在我眼里,画中人仿佛舞台上的主要人物,一束光线将其照亮,周围的空间则隐入暗中——说起来这种如今电影中常见的明暗对比用光法也正是源自伦勃朗的绘画风格。
这幅画的首位藏家威廉·凡·胡尔斯是位荷兰肖像画爱好者,在英国为威廉三世做廷臣,去世于1722年。同年此画流入拍卖行,由曾任爱尔兰与英国两地下议院的政客托马斯·布罗德里克将其收入囊中。古物学家弗图记得他曾在布罗德里克家见过这幅了不起的肖像。
托马斯·布罗德里克去世后,这幅画由他的侄子第二任米德尔顿子爵艾伦·布罗德里克于1730年继承,此后这幅画一直藏于布罗德里克家族的佩珀哈罗庄园,直到1851年第五任米德尔顿子爵乔治·布罗德里克将其送拍,英国国家美术馆同年将其购入并收藏至今。
每当我看到伦勃朗的自画像,都会想到苏格拉底的那句名言“认识你自己。”伦勃朗一生画了80幅左右的自画像,直接记录了自己漫长而充满变化的一生,同辈中从未有过同样习惯的画家。他那翘翘的小鼻子、卷卷的小头发都被忠实地记录在了他的绘画、素描与版画作品中。
我们对这些自画像的好奇,是持续不断的。因为面对一幅幅画中那个安静不语凝视着我们的的男人,想到他享受过的天赋,经历过的成功,遭受过的残酷以及不可逃避的最终衰老,我们也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人,而不仅仅是一幅画。
将这些自画像置于一起时,我们很容易认为它们有一个自传式的结构,这个画家一生中的绘画与版画有十分之一都是在画自己,他也有可能是个自恋或爱记日记的人,但事实上这或许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附会。艺术史的研究告诉我们更可能的是,伦勃朗这个自主意识极强、富有个性的画家对老老实实记录自己这件事充满了排斥。
对此,我们只要举出一个小例子即可,1658年他画了那幅打扮得如皇帝一般的大《自画像》,而那一年正是他作为破产者财产被公开拍卖抵债的最后一年,所以观者如果将其看作是自传式记录显然会感到困惑。研究者们更相信每一幅自画像都有自己产生的特定背景与原因。
伦勃朗的自画像源于,但不局限于欧洲北方的自画像传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间段。年轻时1606-1630年代的自画像很典型地闪耀着天才与自以为是的激情,他对自己面容的特征并不在意,更像是在做鬼脸一般嘲弄与反抗着这个社会的约定俗成。1630-1640年代的自画像没那么激进了,大部分是呈现出他的社会地位与在艺术上了不起的影响力。
而人生最后十几年的作品,从1652至1669年的,反映更多的是伦勃朗对内在的关注,对于衰老的现实感,岁月在面容与身上留下的痕迹。纵观他的一生,他到晚年时并没有按部就班的去画千篇一律的自画像来满足他那些富有的收藏者,因此他晚年的自画像可以说是最有思想感与创意的一批作品。
伦勃朗在人生的最后那一年1669年画了三幅自画像,如今分别藏于伦敦、海牙与佛罗伦萨。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这幅自画像中的面色更显得苍白一些,他的手温柔地握着,甚至他的卷发也没有以往那么显眼与充满活力。
不过从绘画技术的角度来说,这幅自画像一点也不弱,其中充满了画家的敏感,例如衣服与背景的黑色是薄如釉般的处理方式,而面部高光提亮的部分则是厚如雕塑般的颜料堆积,正应了当时批评家所嘲笑的“可以抓住画上的鼻子把画提起来”。
此处的颜料是用湿画法完成,用不同点划组合的笔触构成的复杂薄层——以此来覆盖灰棕底色——这样就摹仿出了衰老粗糙还有点色斑的皮肤效果。在鼻尖与耳垂处伦勃朗用短的刮擦,在湿画法中产生了精准的光与肌理的效果。
他的毛皮装饰的紧身短上衣显示出15世纪早期到中期的时尚,明显受到著名尼德兰画家们的铜版画肖像的启发,例如迪尔克·鲍茨与罗希尔·凡·德·魏登。显然,他对自己的打扮将他置于其著名前辈的传统之中。
与其他两幅晚年的自画像相比,《63岁自画像》的X光照片说明伦勃朗在调整他构图的焦点并平衡着明暗。他的帽子本来更大一些,在右侧超出他的头部更多一些。双手原本是摊开的,并握着一支画笔。
通过这些简单的修改,伦勃朗得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图像,它的能量蕴藏在被温柔光辉笼罩的华丽头部中,同时在他所画的现实人物(工作中的画家)与作为一幅苦心经营的油画肖像之间保持了一种谨慎的距离。他那神秘的眼神可能不是存在的焦虑,而是一个画家对其艺术挑战的深入研究。
作者:陈研(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